保护古建筑,让文脉延续——对话衢州籍古建筑学家楼庆西教授(组图)
2013-07-13 来源: 衢州晚报 阅读:0次
这位姓楼的耄耋老人,一生都在与“楼”打交道。作为新中国培育的第一批建筑人才,他在清华读书时,就参与了许多重大建设项目的设计,其中就包括了清华校园;因为新中国的建设急需培养人才,1953年提前毕业的他选择了留校工作;改革开放后,他与陈志华、李秋香等教授一道,带领着建筑学院乡土建筑研究小组的200余名学生,对中国13个省份、100余个不同类型的村镇进行抢救性调查,用3000余张建筑测绘图纸和40余部关于乡土聚落的研究报告,记述了中国乡土建筑的演变历史。
他便是楼庆西教授,梁思成先生的学生兼助理,原清华大学古建筑研究所所长。盛夏,楼教授在清华大学的寓所接受了记者的专访。
-最忆梁思成的严谨学风
记者:您记得第一次见梁思成先生是什么时候吗?
楼庆西:记得,非常难忘。那是在1949年10月2日的晚上,前一天我们刚参加完开国大典。梁先生告诉我们,9月时他刚参加了新政协第一次全体会议,昨天还受邀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礼。他说看到五星红旗升起时,感动得流下了眼泪。梁先生说,我们赶上一个好时代,鼓励大家要好好学习,要一辈子为人民服务。那次接见时间虽然很短,但终身难忘。
记者:梁先生在您的印象里是一个怎样的人?
楼庆西:首先他非常爱国,可能也是受父亲梁启超的影响吧。他回忆,小时候父亲经常在晚上给他们讲授传统文化和古代民族英雄的事迹。即便是出了车祸在医院治疗,父亲还要他在病床上温习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、《左传》、《战国策》等国学经典。我们经常看见梁先生写英文文章,他说要让西方认识中国。其次,他是个相当细致严谨的人。他教导我们学什么都要“眼高手高”。比如你看一条线是不是横平竖直,不能用尺子量,凭眼力就能分辨出一毫米的差别,他就是那么做,也是这么要求我们的。梁先生总说,建筑不是你说话说出来的,不是你画画画出来的,是一砖一瓦盖出来的,你图纸上错了一厘米,在现实里头可能就错了一米,所以学工程的,尤其是学建筑的,一定要严谨,这个学风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,是受用一辈子的。
-古建筑是文脉的延续
记者:梁先生为了保护北京古建筑奉献了很多,据说当时北京城墙被拆他是最痛心的,您也是同样的感受吧?
楼庆西:是的,当时是先拆牌楼,再拆城墙,最后拆城楼的。1957年北京要拆最后两个城门——崇文门和西直门时,梁先生流着泪要去找周总理。要知道,解放北京前,就是梁先生把北京城里的重点文物在军事地图上标示出来,并得到毛主席支持的。尽管我们也与梁先生一起四处呼吁保护城墙,可还是没能阻挡被拆的命运,也挺遗憾的。后来北京整个古城想申报世界文化遗产,正因为城墙被拆这个致命伤,导致其不可能实现。2004年,北京复建了最南端的永定门,但古建筑是不可再生的,即使是复建了也是假的。
记者:在您看来,建筑在中国文化中是怎样一个位置?
楼庆西:它是历史的载体,是我们文脉的延续。天安门是个皇城大门,可以说是封建主义的象征,但它为什么又上了我们的国徽?因为一系列的历史事件都是围绕着它展开的。它记载了明清24位皇帝的盛衰荣辱,见证了1900年八国联军的强占紫禁城,目睹了1919年,“五四”运动的发起,记录了1935年,“一二·九”运动,促进了抗日运动的发展,更亲历了1949年新中国成立。人们看到天安门就会想起一段段历史。封建主义、半殖民主义、新民主主义一直到社会主义共和国成立以来一直是这样。记载了那么多的历史大事,因此就成为共和国的象征。
-古村落比故宫更难保护
记者:为什么近年来您会选择研究农村的建筑?
楼庆西:首先要认识“乡土环境”、“乡土文化景观”这个概念,祠堂、寺庙、住宅、桥梁、商店等,完整地记录了长期封建社会农耕社会的形态。因此要认识农耕文化,就必须去农村了解,从古村落的建筑、布局、村民的生活等非物质文化遗产来全方面感受。
记者:是不是意味着古村落的保护比较容易一些?
楼庆西:恰恰相反,我认为保护古村落比保护故宫还难。故宫的价值大家都知道,但“乡土民居”的价值不一定知道。
记者:古村落面临最大的威胁是什么?
楼庆西:最怕的就是被拆了,而且是老百姓主动将老房子拆掉。这可以看做是现代文明生活与古村落的一种冲突吧。我们看来,木雕、石雕、青石小巷、粉墙黛瓦都很美,可是老房子毕竟不是颐和园、故宫,而是老百姓居住的地方。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,老房子已经不能满足生活的需求了,即使好看也并不实用。考虑到通风,他们会把精美的窗花去掉换成不锈钢窗;考虑到防盗,他们会把木门换成铁门,还会把天井封掉;考虑到更大的居住空间,他们会把整个房子拆掉重建小高楼。
记者:是不是经济发展较慢的地区古建筑保存得更好?
楼庆西:的确如此,越富裕的地区消失得越快。譬如衢州为什么能评上历史文化名城而温州不能?因为评选要求至少有两个古建筑保护区,衢州发展慢一些,还能找到一个北门街区,一个水亭门街区有较多古建筑;而温州已经拆得只剩下零星的古建筑,连不成片了。像我们调查去得较多的皖南、浙西地区,相对于沿海地区来说发展较慢的。
记者:你们的调查工作一般会做哪些?一般一处要多久?
楼庆西:最快也要一年。因为要从历史入手,首先我们要找到族谱与方志里关于这个村历史的记载,了解整个村的发展,这是比较辛苦的活儿。接着我们要对整个村进行测绘,再将村中重要或者典型的建筑画下来,还要制定保护方案。因为我们只有4位老师,力量很有限。不过每到一处都有新的发现,让我们感到惊艳。
-保护不能只为了赚钱
记者:您回衢州做过调查吗?我们这一带的建筑有什么特色?
楼庆西:到江山廿八都和龙游的一些村落调查过。我们这边是典型的南方建筑特色,有天井,是区别于北方大四合院式的“小四合院”。这与我们的地理、气候、经济发展息息相关。
记者:能谈谈您对廿八都的感受吗?
楼庆西:这是个典型商业集镇,镇上的商用建筑非常多。我觉得有一点非常好,就是原来的百姓都生活在镇里,并没有像一些旅游景点一样将百姓迁出,成了一个徒有古建筑的“空壳”,而且环境保护也做得很好。
记者:您在调查中有没有遇到一些过度开发而整改的?
楼庆西:有!武义的郭洞村就是典型。某段时间内为了发展农家乐,饭店开得到处都是,污染了水源和空气,有些商家甚至破坏建筑的面貌,我们用了五年的时间,不断与当地政府协商,最终得到了整改。我觉得主管部门思想必须明确,保护与开发里,保护是要放在第一位的。即使是开发旅游赚到的钱也应该投入继续保护中。有些地方将古村落承包给私营公司,结果只知道赚钱不知道保护,破坏非常大。我们呼吁大家多去做一些监督。
记者:那您认为中国那么多的古村落都应该保护吗?
楼庆西:这个不现实,我们有60万个行政村啊,而且情况差异很大。我认为整体面貌比较完整的可以将整个村保护起来,有些不协调的建筑可以进行改建或者拆除,重新规划土地用以新建建筑;整体面貌不完整的,仍可以将祠堂、桥梁、寺庙、典型的民居进行线性保护,并复建一些重要建筑;即将消失的古村落,我们要做抢救性保护工作,可以将已经破坏的重要建筑进行异地重建。当然,还有一种就是像北京的前门大街,杭州的南宋御街一样,已经没有什么古建筑了,我们可以对建筑整体的风格进行统一设计,让它反映整个历史的变迁。
衢州人,1930年生。1953年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,师从梁思成先生,长期从事中国建筑历史理论研究与教学工作,为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,原清华大学古建筑研究所所长。20世纪80年代起,研究重点开始转移到乡土建筑上,足迹遍布全国很多地方,拍摄和挽救了一大批古村落以及乡土建筑瑰宝。